只差一个多月，父亲就94岁了，预备好了要给他做生的，可他终究没有熬过去。2018年1月29日，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，去另一个世界跟母亲相会了。

父亲起病很突然，先是肝区隐隐作痛，脸色蜡黄，弟媳妇带他去乡里的私人诊所输液、吃药，住了几天院，不见好转，随即转到市中医院。一系列检查后，诊断为肝癌晚期。弟媳妇慌了，挨个地给亲人们打电话。父亲儿孙满堂，第五代子嗣都有了，可平常守在身边的都是妇幼——儿媳妇、孙媳妇、还在上学的孙女和曾孙，其他的要么住得远，要么长期在外打工，电话也难得打回来一次。

我们对父亲隐瞒了病情，只说是急性黄疸性肝炎，输几天液就可以回家。可能因为见到了难得聚在一起的子女，父亲情绪很好，积极配合治疗，经常和医护人员、病友说说笑笑，在子女们面前平静地谈论死亡。那时候他胃口还好，每顿能喝一小碗粥，偶尔还能下床走动走动。

医生说，老人家最多还有两三个月，动手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，叫我们做好心理准备。征求父亲意见，要不要去华西看看，父亲断然拒绝。他和农村大多数老人一样，害怕火葬，害怕去了华西就回不来，最终会变成一把灰。

在中医院住了一周，病情没有好转，家人把父亲接回乡下，联系私人诊所的医生每天来家里输液。输完液，天气好的时候，父亲会坐在轮椅上，由家人推到到院子外的小路上晒太阳，看着从身旁走过的乡里乡亲，任他们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，关心他的病情，祝愿他早日康复。

父亲求生意志很强，药片几粒几粒地吞，一次也不间断。他希望自己活到100岁，做一个幸福而光荣的百岁老人。

哥哥和弟弟辞了工作，安心在家照顾父亲。他们在父亲卧室放了一条长沙发，晚上就凑合着在沙发上躺一躺，一人一天轮流值班，直到父亲最后一刻。身子不疼的时候，他懒得说话，懒得睁眼睛，除了浊重的呼吸，和偶尔的呻吟，不分白天黑夜地昏睡。白天，父亲醒着时，一大家子人都围在他床前，伺候他输液打针，陪他说话，给他熬各种粥。夜里，哥哥、弟弟每隔半小时喂他一次开水，抱他起来拉撒。疼痛发作时，他坐也不是，躺也不是。一会儿在床上躺着，一会儿又嚷着要到沙发上坐着，只得给他严严实实地裹上被子，抱他到沙发上打发漫漫长夜......

父亲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一天不如一天，腹部肿得象孕妇的肚子，靠每天打两针杜冷丁才能止痛。有一天，他可能意识到时日不多了，叫哥哥去乡上取回他的两万元存款，随后把四个子女都叫到跟前，示意弟弟从柜子上边的一个旧箱子里，从蚊帐边挂着的旧衣服口袋里，从枕头下的一方手帕包里，分别翻出一小沓钱，零零碎碎总共有四万多。他给四个子女每人一万，也没有吩咐多余的话，折腾一阵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。

父亲是地道的农民，年轻时外出打工挣钱养家，落下严重的风湿病，腰和腿都不好。哥哥弟弟长大以后，他就不再外出，也不管地里的活了。我们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从生活费里扣出这笔钱的。平常子女们给他的钱并不多，除了我每个月给他几百块钱生活费，节日、生日给他孝敬一个红包，哥哥弟弟、亲戚们偶尔给他一些零花钱，以及政府给90岁以上长寿老人每月百来块的补贴，实在没有其他收入。他喜欢吃冬条、鸡蛋饼干等小零食，冬天偶尔喝一碗羊肉汤，此外都非常节俭，节俭得近乎抠门儿。

有一年，父亲豪掷5000元，偷偷托人买回了两台麻将机，遭到所有女子的一致谴责。现在回想起来，我们真的是错怪了父亲。来家里打牌的全是村里的后生，虽然每一桌象征性地收了几块牌钱，但父亲总会把家里的花生、香肠、腊肉拿出来招待大家，有时候甚至挽留牌友吃饭。母亲去世得早，子女们又常年不在身边，家里摆两桌麻将，聚聚人气，热热闹闹的，父亲就特别高兴。我们做子女的，只顾为自己的小家庭劳心劳力，从来没有把父亲当作一个留守老人，疏于看望和问候，感受不到他心里的孤苦。想到这些，捧着父亲分发的钱，份量尤其沉重，所有人都羞愧难当，泣不成声。

父亲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就这么灯尽油枯，日渐虚弱，最后三四天，任何食物都吃不下了，意识也陷入昏迷，在幽暗的房间里，他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，像一棵树，一朵青菜，失去了生命的滋养，一天天暗淡、凋谢、枯萎。看到他饱受病痛煎熬，子女们却无能为力，有时候甚至希望他早点咽下那口气，早点从痛苦中解脱。

父亲去世已近一年，纪念他的文字始终像一盘散沙，聚不拢来。手机圈子账本的记录，永远定格在2018年1月7日，那是我最后一次给父亲转生活费。近年来见多了生死，早就顺应了自然法则，可是当至亲的人离去，仍然久久不能释怀。家里人也说，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，他们都不习惯。饭做好了，总想着要叫父亲过来吃；从地里干活回来，恍忽还觉得，父亲依然坐在房檐下，静静地看岁月流淌。父亲住过的那个房间，他用过的物件早就清空了，存放了一大堆塑料水管、农具。等以后粉刷了墙面，就彻底找不到父亲留下的痕迹了。他的生，将渐渐被遗忘，唯有山间的坟冢，和墙上挂着的像框，以及亲人、故旧日渐稀疏的记忆，证明父亲曾经来这世间走过。

（四川省新华强制隔离戒毒所  王群英）